因为,他们活了一辈子,从来没有去接触、去实地感受过这座对他们来讲充满神圣意义的安第斯山,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于是就有了这次行程。盲人们每三个人结成一组,一个仍残存些许视力的盲人走在前面,两个全盲的在后边,他们三人通过手里握着的长木棒,联结成为一个整体,通过脚和手实实在在地感觉这座大山。
安第斯山脉平均海拔为3000米,最高峰海拔近7000米,对正常的登山运动员来说,也是一次体能的极限考验。虽然有很多志愿者做后援,但即使在可以使用驴子驮物的山路上,盲人们也是步履维艰,行进缓慢。那么,他们要想攀上最高峰,应是比登天还要难的事情了。
据电视台报道,在短短的行程中,这支登山队里已经有好几位上了岁数的盲人在风雪弥漫的夜间宿营时,一觉睡去,再也醒不过来,不幸将生命留在了安第斯山上。于是,组织者便决定后撤,将登山计划放到未来更合适的时机,做更充分的准备以后再进行。一些走得兴起的盲人登山队员不免有些失望,最后,他们还是想开了。无论如何,他们开始了行程,尽管离峰巅还远,但是终究迈出了第一步,是结结实实在安第斯山上的一步,是纸面上的计划化为现实的一步。他们对记者说:“山永远在,我们还会来的。”
这实在是一句至理名言,对于未来,有目标和没有目标是很不一样的。有一个奋斗方向,有一个努力追求的结果,也许离那个目标尚远,但稍稍接近了一点,便有了落到实处的心理回馈。“山永远在”!这句话很重要。有这句话,意味着还有登攀;没有这句话,就等于说放弃、终止,也就不会再有奋斗、争取了。
在人的全部生命过程中,除先知先觉的大智慧者外,都类似这些在安第斯山登攀的盲人,目标虽然明确,是那天穹里晶莹剔透的积雪笼罩着的最高峰,像琼楼玉宇一样,茫茫然,杳杳然,吸引着你的目光。但是,一步一步走到那里的途程是平坦,还是崎岖,是幸运,还是灾难,是障碍重重,还是一路顺风,是迷失方向,还是峰回路转,所有突如其来、措手不及、随时发生、无法预防的事故、变化,都有很大的不可知性。因为,这个世界上能够完全把握自己未来的强者,几乎是不存在的。所以,仅仅有“山永远在”这样的信念,是远远不够的。
人,需要远大的目标,宏伟的理想。古人云,燕雀安知鸿鹄之志!所以,燕雀只能在后院的草堆里蹦蹦跳跳,叽叽喳喳,觅食一些籽粒。而鸿鹄,朝发苍梧,夕达北海,振长翮,一鸣而天下闻。有大志向,立大雄心,如果不能伴之以脚踏实地的决心,小处做起的耐性,水滴石穿的韧劲和沉着冷静的精神,山当然永远在,但那恐怕永远是可望而不可即的目标了。
至少,在文坛,我们已经见识得太多太多,那些速朽的大师,褪色的问号,贬值的作家,廉价的泰斗,谁不曾在报刊上,讲坛上,屏幕上,饭桌上,开出过数不清的空头支票啊!他们宣布过的,足以吓得人跌一个跟头的史诗般的创作计划,如果没有食言的话,中国现在不知有多少荷马的《伊利亚特》和但丁的《神曲》了。
于是,想起了苏轼《东坡志林》里的《儋耳夜书》:己卯上元,予在儋州,有老书生数人来过,曰:“良月嘉夜,先生能一出乎?”予欣然从之,步城西,入僧舍,历小巷,民夷杂糅,屠沽纷然。归舍已三鼓矣。舍中掩关熟睡,已再鼾矣。放杖而笑,孰为得失?过问先生何笑,盖自笑也!然亦笑韩退之钓鱼无得,更欲远去,不知走海者未必得大鱼也。
我赞成他们的精神,也赞成他们的信念,但我更赞成现在就做起来,能做多少就做多少。荀子曰:“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这是实实在在的道理。
文字 | 选自《孤独的尽头是自由》,李国文 / 著,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年11月第1版。
李国文,(1930年8月—2022年11月)当代著名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专业作家,中国作家协会第四届理事,第五届主席团委员,第六、七、八、九届名誉委员。代表作有长篇小说《花园街五号》《冬天里的春天》;短篇小说集《第一杯苦酒》《危楼纪事》《没意思的故事》;散文随笔集《骂人的艺术》《楼外谈红》《中国文人的非正常死亡》《中国文人的活法》《唐朝的天空》以及《李国文新评<三国演义>》《莎士比亚传》等。《冬天里的春天》1982年获首届茅盾文学奖,《月食》《危楼纪事》分别获得1980年和1984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随笔集《大雅村言》获第二届鲁迅文学奖。李国文同志的创作坚持与时代同向同行,和人民心声相应,视野开阔,思想敏锐,富于发现。他的小说独辟蹊径,别具个性,《冬天里的春天》入选“新中国70年70部长篇小说典藏”。他的历史文化散文内容宏富,神游千古,语言精炼老到,融学识、性情和卓见于一体,深受读者喜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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